第二天一大早,梁金龙打消了去矿山的念头。
就像刘佩红对刘艳玲说的,“他就是不想像魏平均,才一直想从政府逃出来,他就是想让你一直当童话里的公主,才有不得不回到政府去!”
梁金龙要面对现实,为了自己的女人和未来的孩子有个风吹不着,雨打不着的地方,他就得逼着自己学魏平均。一看时间还只有七点一刻,梁金龙悄悄下了小白楼,院子里什么人都没有,路灯在晨曦中微微泛白,梁金龙在地下停车场打着了路虎,车上的音频随即传出来歌手陈升的《把悲伤留给自己》这首歌:
能不能让我陪着你走
既然你说留不住你
回去的路有些黑暗
担心让你一个人走
我想是因为我不够温柔
不能分担你的忧愁
如果这样说不出口
就把遗憾放在心中
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你的美丽让你带走
从此以后我再没有快乐起来的理由
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你的美丽让你带走
我想我可以忍住悲伤可不可以你也会想起我
是不是可以牵你的手啊
从来没有这样要求
怕你难过转身就走
那就这样吧我会了解的
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你的美丽让你带走
从此以后我再没有快乐起来的理由
我想我可以忍住悲伤假装生命中没有你
从此以后我在这里日夜等待你的消息
能不能让我陪着你走
既然你说留不住你
无论你再天涯海角
时不时的偶尔会想起我
可不可以你也会想起我
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
自己是男人,要担事情,就得去上班,梁金龙下意识的关掉了音响。车子无声的滑出了会所的院子,经过这军工厂家属区这片必经之路。农村孩子的梁金龙,小时候潜意识里,把对一切军工的东西,都和共产党联系起来,共产党打天下,为穷人,这军工厂,就是共产党打天下的象征吧,现在这家属区静悄悄的,只有在路尽头的灯光下,一个买早点的,在摆放折叠桌椅。
“老乡,都有什么吃的?”梁金龙从车窗伸出头。
“豆花和包子!豆花还得等一会儿,您今儿早了,大伙儿还没有出门儿呢,要不您先来两包子?”
“行啊,什么馅儿的?”
“猪肉大葱、猪肉莲菜馅儿的,您这么问,那是您第一次上我这儿吃,放心吧您呢,包您吃一次,以后就老惦记!”
“哦,那感情好,您是哪儿的人啊?这生意可好?”梁金龙下了车,坐在折叠椅上。
“好,好,我卖包子,供我儿子上大学呢,我儿子那才叫好,上的是石油大学,是那个国际贸易的,前一阵儿,还出国了呢!班加罗尔,您听说过没有?”
“班加罗尔,哦,那是印度,您孩子上几年级啊,怎么上学着,就出国?”
“说是跟着老师去帮人家卖钢管,钢绳什么的,老师教我儿子赚钱呢!”
“那等孩子毕了业,就能带您出国,您可真有福分啊!”
“去印度?我才不去呢!我儿子说了,那地方可苦了,穷的连厕所都没有,啊,您看我这嘴,不会讲话,您正吃东西呢!”
“不碍事儿,您说您的,你儿子肯到那地方吃苦,是为了将来孝敬您呢!”
“我儿子说了,去那儿,工资大,将来挣了钱,在省城买房子,给我住!”
梁金龙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中国有多少这样的农民和农民的儿子,怀里揣着希望。
告别了买早餐的老乡,梁金龙不由得回忆起自己在家乡上学时的理想,那时候,父亲起早贪黑,不叫苦,不叫累,越劳累越高兴,原因就是有一个让老汉骄傲的儿子,梁金龙那时候,有个可笑的梦想,是因为他听过宋祖英唱的一首歌:
小时候我以为你很神秘让所有的难题成了乐趣小时候我以为你很有力你总喜欢把我们高高举起长大后我就成了你才知道那支粉笔画出的是彩虹落下的是泪滴长大后我就成了你才知道那个讲台举起的是别人奉献的是自己长大后我就成了你才知道那间教室放飞的是希望守巢的总是你长大后我就成了你才知道那块黑板写下的是真理擦去的是功利宋祖英唱的是教师,梁金龙心里的理想是共产党员,长大后自己成为了一名共产党员,“写下的是真理擦去的是功利”是个笑话,渐渐变成了一个神话。梁金龙就这样,自己一个人在车里自失起来。人是环境的产物,是社会的一份子,在哪儿,随着环境会变化,在小白楼,他会哀怨自己的爱情,心里只有刘艳玲和刘佩红,看到街上为儿子操劳的父亲,会想到自己那可笑的儿时梦想,在政府,梁金龙内心只有厌恶和逃避。
“长大后我就成了你”梁金龙笑了,自己长大后,成了人们眼中的共产党员,距离自己心目中的共产党员越来越远了,是一种南辕北辙。
在这一条通往市上的城际公路,车子塞得满满登登,蜗牛一样的慢慢爬行,这让梁金龙有了机会去思考:在这条人们最熟悉的道路上,每天早上大家都一样的去赶路上班,但是隔了一副汽车的躯壳,人们就互不相识,不必去了解另外一个人。
这不像农村,梁金龙小时候跟随父母去下地,全村的老老少少说说笑笑,有扛着锄头的,有拉着架子车的,有提着粪筐的,小农经济,农村社会有一样是城里人完全无法想象的,那就是,农村人下地干活时,他们彼此认识遇到的每一个人,了解每一个人: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谁家的祖宗八辈儿,都一清二楚;谁家里现在正为什么事情发愁,谁家里正为什么事情高兴,谁家里正为什么事情奋斗。大家是乡党,干着同样的事情,经历着祖宗们曾经经历过的事情,重复着祖宗留下来的足迹,大家心往一处想,谁家有事情,大家一起来帮助。那就是,善待脚底下这片土地,善待周围的乡亲,通过自己的劳动收获自己的希望。
但是在城市,在这条链接省城的公路上,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大家相互不认识,不了解,也没有必要认识,也没有必要去了解,大家的心思各不相同,不论是开路虎、开奔驰的,还是开奇瑞、开QQ的,都在拼命往前挤,见缝插针,拥堵在一起,狂躁的把喇叭摁个不停,都在抱怨前面的车子挡了自己的道,嘴里骂着前面的司机是个二百五!这是个各人顾各人的生态环境,不挤开别人,不从别人的迟缓中插到他前面去,自己就要被别人超越,没有人顾忌别人在干什么,别人的处境是什么,只有往前插,往前插!
梁金龙也许就是这车流里德另类。现实是他为了赶到市上去上班,早上特意起了个早,不成想就陷进这车流,身不由己,只能随着车流,因为他无处可躲,为了不耽误别人,他只好紧紧跟随前面的车子,甚至,他都不知道,跟随车子成了他的下意识,完全不需要经过脑子,手脚会自动协调,起步、换挡、踩刹车。车流里所有的人,都也许和自己一样,全民无意识的只想着见缝插针,往前超过别人,走自己的路,把别人超越,至于被自己超越的人,在后面怎么笨拙,怎么倒霉,谁有哪闲工夫想他?前面依旧有车堵着去路,那才是该关心的事儿。
渐渐地,梁金龙的思路联想到刘锦辉,从内心讲,梁金龙是崇拜刘锦辉的,两个人的交道不多,但是刘锦辉是梁金龙的同志,对,梁金龙和刘锦辉是同志,志向相同的战友,是有共产党员信仰的,为人民服务的志向的同志,刘锦辉是作为红二代空降到本市的领导,他有才干,有能力,有机会为人民,为本市的建设发展做事情,这本身就让梁金龙佩服敬仰,难得的是,刘锦辉也是满怀赤诚朝着这个方向在走,他实践的恰恰正是梁金龙自己的梦想,梁金龙觉得自己要义无反顾的做刘锦辉的先锋,帮助刘锦辉实现事业上的辉煌,现在刘锦辉去北京了,地下风起云涌人心思动,大家都看清了刘锦辉最大的弱点,那就是没有干部,没有他刘锦辉自己的人,那么,梁金龙愿意帮刘锦辉!刘锦辉在哪儿有难处,他梁金龙要是能填补上,那该有多好啊,于情于理,这都是梁金龙该干的事情。
梁金龙几乎要被自己这一想法感动了,但马上就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么苍白无力!刘锦辉最大的弱点,那就是没有干部,他梁金龙的干部,或者说群众,又在哪里呢?市上的干部,不是蒋友仁的,就是魏平均的,如果说自己有人,就是李中华他们几个,魏平均的人算是自己的人吗?只能说,自己是魏平均的人,而魏平均的人是人家魏平均的人,和梁金龙的关系,仅仅是魏平均在牵线搭桥,而这个桥,就是明明白白的功利,没有立竿见影的个人功利,魏平均这些人,立即会和梁金龙把界限划得一清二楚。
梁金龙沮丧的意识到,自己是脱离群众的人,和自己心思相同,血脉相连的,就只有刘艳玲、刘佩红这两个小妖精了!而自己脱离群众,恰恰是自己一直以来,努力洁身自好的结果:自己有的是机会和群众打成一片,群众巴不得呢,梁金龙想,自己现在的身份,就像魏平均说的,只要竖起旗杆,也能招呼起一帮子人,甚至用不着在乎刘锦辉怎么想,完全可以像张书记、蒋友仁那样和刘锦辉分庭抗礼,但是梁金龙从内心排斥、反感魏平均带来的那帮人,梁金龙苦笑着,自己不愧为刘锦辉的同志:那就是,有共同的共产党员信念理想的,在市委,市政府,一个市委书记、一个政府红得发紫的未来副市长,实际上是孤家寡人。
刘佩红曾经说,和自己在一起,是在茫茫人海里好不容易才找着一个同类,大家挤在一起是相互取暖的,梁金龙这时才完全明白了刘佩红当时是怎么一种心态。想想看,刘佩红遇到自己的时候,是多么样地惊喜啊,她的经历让她感觉到周围全是饿狼一样的坏人!梁金龙那时候和刘艳玲从市上逃到省城,不也就是在逃避周围全是饿狼一样的坏人?
这些人是他要逃避的人,这些人绝不是他梁金龙要的群众,也许,刘艳玲那儿聚集着的,那些人身上,有群众的影子,这太可笑了,刘艳玲一天也没有呆在体制里,她对体制怕得要死,她不是共产党员,她按照共产党员的说法,就是一个待觉悟的群众而已,对的,刘艳玲是他梁金龙的第一个群众,梁金龙今后要做的,就是要像刘艳玲那样,走到下岗工人队伍里,走到街上,走进升斗小民的生活里,到平常老百姓家里发挥共产党员的先锋模范作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躲在小白楼,哀怨声叹,把自己做成一个孤家寡人。
这样想着,梁金龙精神不禁一震,抬眼望去,自己早已不知不觉,走过了银监局的大楼,金融办已经不远了,有了这样的想法,梁金龙祝愿自己从此可以有一个完全不同以往的上班生活。